水之魂
來源: 環保信息網切記!信息來至互聯網,僅供參考2010-06-17 訪問:次
環保作文:知陸先生已是來日無多,但得悉噩耗,我還是不勝驚悚,立即不顧一切,趕往他的住處,希望能最后見上一面。
一
陸老是東江源頭定南縣九曲鄉人。這一帶盛產鎢,又多稀土,還是著名林區,被譽為綠色金庫。九連山及其余脈莽莽蒼蒼,逶迤數百公里,贛粵在此分界,贛江東江兩大水系也于此分流。
陸先生16歲進鎢礦學徒,從手選到機修,業余自學寫作,終于當上礦報記者。而立之年打成右派,下垅挖礦,一挖就是15年。當他帶著嚴重的矽肺病出垅時,兒子已經25歲了。趁著落實政策,安排至地區報任編輯的空隙,他打算回九曲住段時間。
九曲河發源于三百山,又名定南水,與東江另一源頭尋鄔水會合后,呈九曲狀入東江,故名。陸家緊靠九曲之陽,可朝迎旭日映綠波,晚送夕照染細浪,系療傷養病的好去處。誰料“垅下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他那知道,文革雖已結束,但百廢待興,百業等舉,國營礦停產,民垅遍地開花。他久久地佇立河邊,但見青山綠水不見了,觸目的是“瘌痢巴”,“雞屎堆”,以及橫流其間的洗礦黃湯。他坐不住了,當天即走村串戶,跑遍了上下屋場,搜集資料,奮筆成文。
第三天,他趕到了報社。當向總編遞上自己的第一篇稿子時,總編還不知道站在眼前的是何方神圣。但是,那標題《還我青山綠水》吸引了他,接著他以行家的慧眼迅疾翻看了全文。待他再次將眼光停在陸先生清癯的臉龐時,總編開口了:“動作好快呀!”
陸先生反問:“快?你知我是誰?”
總編大笑了一陣,這才把他按到沙發上,邊給他倒茶邊說:“好你個從垅子里跳出來的綠大俠!”
這回輪到陸先生怔住了,愣了片刻,也大笑起來,然后挺身而立:“報告總編,綠大俠給你添亂子來了!”
次日,《還我青山綠水》在頭版刊出,署名即綠大俠。文章引起了極大反響,相關部門立即組織聯合調查組,在全區18個縣市開展調查。陸先生受命主持專版,予以配合。從此,綠大俠聲名遠抪,遍及贛南坡嶺排垇每一個角落。情況大有好轉。但在大眾眼中,“大團結”(當時流行的百元大鈔正面以民族大團結為圖案)拽到手才是硬道理。生態環境破壞的事仍時有發生。他常一步三喘,親自下去采寫,有幾次還被“礦耗子”咬傷。幾年下來,他這才體會到,環境保護既要靠國家,更要靠全民的觀念轉變。這需要時間。在等待中,他迎來了自己的花甲之年(同事都已稱他為陸老),他只能帶著無奈,準備重返九曲。
不幸的是,老伴去逝,兒子不忍將帶病的老父孤身留在故鄉,執意要他與兒孫共享天倫之樂。他記得,兒子是在自己“摘帽”后成家的。此時正值改革開放之初,深圳特區吸引著四方八方的創業者,夫妻倆雙雙來到這個南國邊陲小鎮。經十余年的拼搏,事業有成,孫子也已十歲,但他還未踏進這個家門。不管以后的日子如何打發,深圳還是應該去,也很想去的。
二
當陸老進入金域藍灣一套豪宅,面對深圳灣的碧海藍天,禽鳥翻飛,茂林綠草,花木掩映時,禁不住欣喜地說:“乖崽,好哇,這才是人間仙境呀!”此后幾天,兒子帶他上蓮花山,游各大公園,還去了大小梅沙和海上田園。其間,正是環保部門推出相關政策,保護紅樹林的呼聲勁旺的日子。他天天從濱海長廊走到濱江大道。不知不覺間,氣喘也好多了。他愛上了深圳,覺得深圳的環保很多方面都值得內地借鑒。他需要對深圳作更多的了解。
一天,他從報上看到一張照片,在兩條通衢大道交會處安全島的一座燈柱頂端橫杠上并排筑著兩個鳥窩,一只覓食歸來的鳥正銜著食物急切地向鳥窩飛去,那神態讓人很容易聯想到張著黃嘴嗷嗷待哺的小鳥。他反復端詳,百思不得其解。幸好照片說明了拍攝地點。第二天他便找到了這座燈柱。我也是被照片吸引前來觀察鳥窩的。其實,一開始我便注意到了他:瘦瘦的,個不高,修剪得短短的白發,襯托著他的干練硬朗。走近了我才發現,他臉上千溝萬壑,似乎承載著往日的辛酸;那灰黑的皮膚,則傳導出病態信息。只見他不時還會不經意地伸長脖頸,作深呼吸狀。我來到他身邊時,他已坐在綠化帶旁的樹蔭下,就著礦泉水啃饅頭,身旁放著筆記本和筆,邊瞄著鳥窩邊在本子上記下什么。
從外表看,我斷定他比自己老,便主動上前打招呼:“老哥,也來看鳥窩?”
不知是沒聽見,還是其他原因,他沒理我,只定定地看著筆記本上密密麻麻的字。我正想增大分貝,再次招呼,誰料他開口了:“您說,兩個鳥窩,進出的為什么只有三只鳥?第一天,最多的一只12次,最少的6次;第二天,最多的15次,最少的8次;今天是第三天——”
聽到這里,我禁不住插話了:“您來三天了?”
老哥這才正面回答我:“是呀,準確點說應該是兩個半白天?!辈⑸舷麓蛄科鹞襾恚S即又說:“你叫我老哥?不對吧,別看你細皮嫩肉的,少說比我也要大一輪甲子。我剛滿花甲呢,別被你叫老了!”幾句硬梆梆的話,雖然戳得我難堪,但他的直率一下拉近了我們間的距離。我趕緊自找臺階,伸出大拇指夸他:“老弟好眼力。為兄賤庚七十有三,足足虛長賢弟一輪!”
這下,我們都笑了。待我也在他身邊坐下后,他遞上了水與饅頭,在他的感染下,我豪爽地接過,就飲,就啃。邊吃邊談,十分投緣。他還說:“深圳人愛鳥,不但沒人去捅鳥窩,還給鳥送鳥食,第一天只見到一份,第二天就多了三份,如今你看——?!表樦氖謩?,我這才注意到安全島邊,星星點點,散放著6、7個塑料盆,上面不是鳥食就是水。停了會,他又慨嘆說:“好心不一定能辦成好事呀!野鳥十分靈醒,寧肯餓死它也不會去吃人有意送上的!現在我們要搞清楚的是這究竟是什么鳥,附近就是大片大片的林子,它們為什么偏偏選這么個無遮無欄,人來車往的地方做窩?”
這一切也正是我想弄明白的。我住在蓮花二村,離這里很近,便邀請他上我家去研究。他說時間尚早,得再觀察觀察。。沒辦法,我只好陪他。直到華燈競亮,鳥已歸窩,我們才分手,并商定明天上午去圖書館會合,一同去查資料。就從這一天起,我們開始了長達七年的交往。
一周后,第一窩小鳥開始試飛;又過了一周,第二窩也出動了。經過反復觀察研究,我們初步斷定那是兩對叼魚郎。叼魚郎學名翠鳥,其額、頸和肩背羽毛本為翠綠色,且閃閃發光,一眼就能看出。它們喜棲息江岸塘堰邊的樹枝或巖石上,待魚蝦近水面,即猛沖而下將其啄取。它要的是鮮活,不是死物。別說它是魚的天敵,但就環保而言,它卻是水情的稱職鑒測員。春秋繁殖,多筑巢于水岸泥地。這些和燈柱上的鳥顯然不合,但從其頭大體小的身軀,尤其是強而直的嘴喙和起飛的弧線,又必是翠鳥無疑。標本與實際的差別,只能以環境的破壞造成其羽型乃至習性產生變異作出解釋。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水環境。于是我們從深圳灣而深圳河、清水河、布吉河,最后又追查到深圳水庫。再循沙灣河上溯至雁田水庫,直至引入東江水的新開河。我們一一尋查細察,就是沒找到名符其實的翠鳥。
陸老的體質雖好,但氣喘卻大大拖了我們的后腿,尤其是冬春兩季,幾乎短短的百米,也要停下來喘好一會。全家都不讓他出門,但不知他用什么辦法說服了兒子,兒子則以強制服用進口的“克息寧”為條件才放行。因為要察水情,看植被,還得爬山越嶺,走街串巷,考查周邊環境,我們只能步行。做完這一切,足足花了兩年。
事實證明了我們的推斷,翠鳥的變異警示著深圳水情的不容樂觀。陸老依據第一手資料,向相關職能部門提出建議,為媒體撰文。我寫不出文章,便為他打字、發稿,累計字數不下十萬。
三
為了治水,深圳連續幾年組織東江源環保行,我們都積極參加。根據了解的情況,他認為必須從源頭做起。他決定重返九曲,并要我同行。離家的前一晚,他要我去他家,和他一道演雙簧。
幾年下來,陸家對我早已熟稔。陸老的小孫子稱我為大爺爺,陸老為小爺爺,我們也都已接受了這一稱呼。我進門時,陸老正與兒子對話,原來戲已開場。
陸老說:水是生命之源。但有時候它既是生命不可或缺的營養,又可能是毒藥。
兒子說,這道理我們都懂,綠大俠的文章,我們全家都當作紅頭文件來讀。這些年來,我們不是都全力支持你嗎!
陸老說:現在我需要的是進一步的行動,因為叼魚郎的變異,雖然發生在深圳,但根子卻在源頭。
這時,小孫子前來開門。見進來的是我,立刻將我拉到陸老面前,說:“大爺爺,小爺爺不想做神仙了,快批評他!”
我一時沒聽懂,陸老只得向我解釋了幾句,然后指著落地窗外對小孫子說:乖崽,你看花呀,樹呀不會動吧,栽在深圳它就把深圳打扮成仙境??赡撬兀橇鲃拥模盟髯吡?,要是流來的是壞水,臟水,有毒的水呢,它就要毒這些樹,這些花,還要害我們這些人。深圳的水是從我們老家九曲流過來的,現在九曲的水壞了,我們是不是應該去把它治好呢?”
小孫子聽了,連連點頭,并且說:“我也要去治好九曲的水,”接著轉身對小陸說:“爸爸,你就答應吧,我陪小爺爺去,大爺爺也去?!?
一時間,小陸沒開口,只向我點了點頭,然后進書房拿出一個北大醫院的X光片袋,將幾張X光片遞到我手上,說:“我們不是不支持環保的人,而是阿爸目前的身體狀況不允許我們支持?!?
話說到此,一時我也語塞。短暫沉默后,陸老的媳婦出了個主意:由她在網上邀集在深的定南老鄉,組織一次活動,籌集一筆基金,然后根據情況制定具體計劃。為此,陸家先拿出50萬啟動。
這個主意獲得一致贊同,并且取得了很好的效果,第二天就有25人響應。第三天正好是周末,一輛大巴坐得滿滿的,一早便向九曲出發。車上除我外,全是定南人。大巴前的橫幅上寫著“東江源環保行”,兩側則標示著活動的主題:“造福鄉里,沾溉粵港”。 大巴在東江重要河段都會停下來,聽陸老講述相關的知識,使這些生長在東江源頭的人也甚感耳目一新。陸老發揮人頭熟的優勢,先就與鄉親取得了聯系。當我們到達九曲時,鄉政府領導和各村代表早已等候在路口,還打出了“熱烈歡迎綠大俠率環保行眾鄉親回鄉指導環?!钡拇髾M幅。萬響鞭炮聲中,幾個茶妹高舉茶燈跳起了迎賓敬茶舞。晚上,別開生面的河鮮宴就在九曲河邊一字排開。餐桌上,不知誰帶的頭,大家喝著糯米酒,嚼著河魚,一個個分別向綠大俠報出了自己樂捐的數字,共計達312萬元。當場,大家便推選陸老擔任基金會會長,我則聘為顧問,并建議鄉政府推選一個村民代表,組成三人小組,共同擬定實施計劃。
這次行動,當地報紙很快作了報道。標題是:“綠大俠回來了!”影響越來越大,沿九曲河的所有鄉村還都予以配合。
基金會就設在陸老家里。當年,我們選擇水土流失較嚴重的山頭開辟成果園,種了近千畝的密梨。有的村則栽臍橙、柑橘。每年春季,還組織在深圳的九曲鄉親帶領全家回來植樹,一時間歡聲笑語,滿山滿坡,順著九曲之水送進鵬域,傳到香港。還受到香港同胞的贊揚。
大部分時間,我們都住在九曲。就是在這里,我見到了那翡翠般可愛的翠鳥。我想,河清既然有日,它們的深圳同類返祖自然也就指日可待了。
去年冬,陸老的病情突變,CT顯示,肺已成了塊石板。我只好把他帶回小陸身邊,住進了醫院。九曲還有一大攤子事等我去打理,我雖于心不忍,但也只能強作樂觀,與陸老告別。誰料這一別竟成了永訣。
陸老是四天前的子夜告別他魂牽夢繞的環保工程遠去的。當時我正在三百山,山時的信號不好,沒聯系上。待我回到九曲,得知一切,陸老已在深火化。遵照遺囑,陸老的骨灰將撒在東江第一瀑的福螯塘瀑布。
那天,沒舉行什么儀式,但消息不脛而走。卯時天亮,山上山下就站滿了人,瀑布兩邊的峭壁上,十四個門板大字三五里外就看得清清楚楚,那是陸老最喜歡的朱熹詩句:“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碑斝£懛驄D扶著兒子登上瀑布出水口,灑下陸老的骨灰時,長長的峽谷里立即響起沉沉的轟鳴:“綠大俠——歸來喲——”。原來這一帶的鄉親幾乎家家燒紙酹酒,按傳統鄉俗,為逝去的親人喊魂。
不知那位有心人,還特意用個小竹排,上綁一對翠鳥,緊隨陸老的骨灰順流而下,直向深圳漂去。
我在陸家的祖屋為陸老立了個牌,上書:“綠大俠水之魂靈位”?!熬G大俠”三字是陸老的遺墨,“水之魂”三字則是我的手跡。
時陸老68,我正屆耄耄。小陸一家再三勸我回深,但我沒有答應。想來我之所以還能支持住,正是靠了水之魂的滋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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