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一家化工企業的到來,有著田園風光的小山村,所有的美好景象被徹底粉碎。
在悶熱的夏日里,散發著惡臭。塑料袋、礦泉水瓶漂浮在河面上,數條翻白肚的小魚被臟水浸泡成了橘紅色。
事實上,這只是中國眾多受污染地區的一個縮影。
早在2008年,時任環保部科技標準司健康處副處長的王明良公開指出,在中國,700條河流中有將近一半受到污染,3.6億農民喝不上干凈的水,而環境污染會導致健康受損
本報記者 李秀卿 發自山東莒縣
“蔬菜種植項目”變身化工廠
草嶺村,山東莒縣西南一隅的普通村莊。在村民劉楊(化名)的眼里,這個“像一根雜草一樣”毫不起眼的村莊,在近三年里已淪為莒縣甚至山東受污染最為嚴重的地區之一。
這個村莊被一股味道復雜的臭氣包圍著,流經村邊農田的臭水溝泛著一層油花,墨綠色的液體味道刺鼻,令人作嘔。這種味道,使劉楊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從鄰縣五蓮到莒縣,一路水肥草美,秀色可餐。繼續行至草嶺村,一股臭氣進入鼻腔直沖腦門,對田野風光的浪漫遐想瞬間破碎。
一些村民說,自山東晨曦集團在此建廠之后,草嶺村乃至夏莊鎮的生態環境每況愈下。
莒縣環保局信訪辦一位朱姓工作人員十分肯定地說,晨曦集團是符合排污標準的。晨曦集團內部有個污水處理廠,經過處理的工業廢水通過地下管道排到沭河,那里有環境監測點。
但這一說法被否認。一位村民告訴記者,晨曦集團的排污系統建設得并不順利,至今,污水仍從離草嶺村僅有4米的工廠里排出,流經草嶺村南的田野邊,最后進入馬公河。
在悶熱的夏日里,離草嶺村不遠的馬公河死一樣寂靜,散發著惡臭。塑料袋、礦泉水瓶漂浮在河面上,數條翻白肚的小魚被臟水浸泡成了橘紅色。
只有岸邊的蘆葦,隱隱傳遞著馬公河微弱的生機。
35歲的劉楊說,自己是在馬公河里泡大的,那時河水清澈,捧起來就能喝。而那一切都已變成腦海里的黑白紀錄片。
2007年前后,晨曦集團以投資“蔬菜種植加工貿易項目”向政府申請用地,村民們非常高興。但隨著廠房的完工,煙囪立起來了,他們逐漸發現事情并非想象那樣美好,晨曦生產的是液化氣、丙烯單體、MTBE(汽油添加劑)、聚丙烯、化肥、甲醇等化工產品。
去年秋收,有村民到晨曦集團附近的自家地里收玉米,發現地里蔓延著污水,玉米秸稈上被熏了一層油,晚上收工回家時,他們感到了劇烈的頭疼。
在晨曦集團西邊,這樣滿是油污的田地不在少數。晨曦廠房西邊地勢低,因此污水更容易流到這片洼地里。
曾有村民向莒縣環保局舉報晨曦集團的污染問題,最后無果。環保局信訪辦認為,這些問題早已解決,至少在逐步解決。目前,仍有草嶺村村民不斷到環保局上訪。
馬公河從荀家村和李家官莊之間自北向南流過,草嶺村在這兩個村莊東北邊。順著河流往南走,薛家湖村、張家莊子村、丁家村等,直到夏莊鎮上,統統被裹挾在污染圈內。
除晨曦集團外,另有若干家化工企業,在村民眼中,它們是污染馬公河的罪魁禍首。但莒縣環保局卻認為,經過幾次現場勘驗,沒有發現晨曦集團的污水排入馬公河。
“只要澆上馬公河的水,它就死。”劉楊說,不少村民家的小麥在用馬公河水灌溉后成片死去。但莒縣環保局說,經過農業專家的檢測,小麥部分發黃、減產是因為天氣干旱造成的,與水污染沒有關系。
“如果不是因為水,這些作物的死又是因為什么呢?”劉楊問道。
一些村民說,晨曦集團最后賠償了部分受災的玫瑰花棚和農田。但環保局更正說,這是夏莊鎮民政部門進行的一次社會救助。
《法治周末》記者在草嶺村暗訪時,晨曦集團恰好正在停工中。此時,劉楊家的院子里有一層薄薄的粉塵,他說,這是他家多年以來最好的環境。但水缸仍然不能放在院子里,并且要少開窗,否則臭氣會涌進來,許久也換不成新鮮空氣。
在陸地水文循環中,地上水與河水等地上水互相作用,水質和水量都會發生交換。
草嶺村村民對地下水質越來越擔憂,為安撫村民,晨曦集團在村里安裝了自來水。
灌溉水源告急用血水澆地
自來水的待遇,是村民們與晨曦集團進行了一次激烈的沖突之后換來的。隨著晨曦集團規模的不斷擴大,草嶺村被劃入集團征地的范圍之內,但村民們不同意搬遷。在今年6月中旬,一些村民發現自己地里的樹被砍倒并強行運走,積蓄已久的怨氣終于爆發。
一些人付出了受傷的代價之后,草嶺村1600多名村民最終得到了六個水龍頭。最近的水龍頭離劉楊家大約一公里,他必須每天騎自行車去打水。
因為交通便利和便于宣傳,晨曦集團建廠時把廠址選在了日(照)東(明)高速莒縣入口處附近,它的西邊是縱貫莒縣的206國道。乘車經過公路的人都能看到這個龐大的工廠,沒日沒夜地冒著黑煙,一輛接一輛裝載原料的貨車駛來又匆忙地離去。
馬公河河水成為小麥的“毒藥”之后,村民們開始尋找另外可用的灌溉水源。草嶺村村民更熱情地與一些經營玫瑰花棚的人交朋友,因為每個棚中都有水井。不少井主喊出了澆一畝地交10元錢的價格,但井水仍然供不應求。
草嶺村及周圍村莊灌溉水源告急。
在晨曦集團往南不到兩公里,有一家宰鴨廠持續散發著惡臭,氣味刺鼻。暗紅色的血水通過上百米的排污管道,汩汩地流到田野里。但一些村莊不以為然。實際上在干旱時節,他們就用這些血水來灌溉農田。
“你身上有股血腥味。”去年有一次澆完地回家后,附近村民田嶺(化名)的女兒捂著鼻子,說他身上的味道令人恐懼。然而,有的村民認為,尚未發臭的血水比馬公河河水更適合灌溉,前者畢竟來自于生物身上,歸之于土或許無害。
在數十畝綠油油的農田地下,鋪設著這家鴨廠骯臟的排水管道,周圍數十畝禾苗正在和著血腥的泥土中生長。
在夏莊鎮石屯村對面一條沒有名字的東西大道上,分布著若干家企業,也在為這個地區日益嚴重的污染“貢獻”著力量。
路邊青色的水泥板底下,一股股灰色的水流正在源源不斷地涌出,一家畜禽產銷企業正在進行生產。
在氤氳臭氣中,無數條高速公路上,和無數個加工車間、無數個總經理辦公室里,商品正在被生產,交換正在進行,利潤正在實現。
沒有人考慮環境污染可能造成的后果。
“離開的最終還得是我們”
在飽受噪音、大氣和水污染之后,面對村民們的抗議,晨曦集團一度承諾要將這些問題逐步解決。
劉楊說:“2010年,晨曦集團給草嶺村支付了5萬元污染費,村民每人分到100元。”
根據《法治周末》記者的了解,草嶺村在晨曦集團的打工者有10人左右。
在農村,有固定工資的工作被許多人所羨慕,一些打工者在村里還坐擁一畝三分地,他們中的大多數表面上對當前的生存環境沒有多大意見。
莒縣縣城在夏莊鎮沿206國道往北不遠處,縣城浮來路上彌漫著一股說不出感覺的臭氣,一位有經驗的市民告訴記者,何時應該吸一大口氣然后屏住呼吸,何時再呼氣,恢復正常呼吸,他們都已經有了經驗。浮來路西南方向是一家不久前被收購的造紙廠。
知情者說,在被收購重整之后,這里的氣味已經比之前有所改進了。
事實上,草嶺村乃至夏莊鎮只是眾多受污染地區的一個縮影。
2008年,時任環保部科技標準司健康處副處長王明良公開指出,在中國,700條河流中將近一半受到污染,3.6億農民喝不上干凈的水,而環境污染會導致健康受損。
根據媒體報道,盡管很難將某種病變與某個企業建立直接的聯系,但是,中國數個“癌癥村”與水污染不無關系。
有媒體在2009年年初公開河北省廊坊市夏墊村死亡名單,該村近幾年不完全的癌癥和白血病死亡數達28人,媒體認為,這些病的罪魁禍首可能和嚴重污染的河水有關。
美國紐約史蒂文癌癥中心對106名死于各種癌癥的人的細胞研究發現:圍繞在癌細胞的DNA周圍的水與健康人細胞周圍的水的結構是不同的。
目前,草嶺村尚未出現大面積惡性疾病。
但是,根據劉楊的觀察,自從這一帶的化工企業增多后,去村衛生室的人比以前增加了,老人和孩子的患病幾率有所提高。村民們擔心,這是健康變質的先兆。一些孕婦擔心胎兒的生長因此受到影響。
在草嶺村,還有一個盡人皆知的事實:因為環境不盡如人意,附近村鎮的女孩子不愿意嫁到草嶺村。
據當地人介紹,馬公河實際為沭河的一個分支。前些年,沭河一度如墨般漆黑,甚至影響了下游的江蘇省,由此產生的跨省污染曾被江蘇有關部門投訴。
水污染對兒童而言則是更大的災難。
晨曦集團東南方向的薛家湖小學有200名學生,石屯小學的規模則更大一些。那里的老師和學生的課程每天在異味中開始,在異味中結束。沒有人關心他們未來的健康。
自從安裝自來水之后,草嶺村與晨曦集團都陷入了糾紛后的短暫沉默。
盡管莒縣環保局表示晨曦集團所排污水全部符合國家標準,污染問題已經解決了。但劉楊卻擔心,讓人呼吸困難的草嶺村是否能繼續居住下去的確是個問題。
截至記者發稿時,記者始終未能與晨曦集團取得聯系。
即使不存在征地問題,“離開的最終還得是我們。”劉楊說這話時,馬公河里唯一沒有受到生命威脅的一條石雕鯉魚,正在河中央孤獨地望著渺渺的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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