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盧思騁 自然之友執行理事長
4月22日是世界地球日,全球各地都有民間團體舉辦各式活動,呼吁民眾關愛地球。最值得慶祝的,應是臺灣的環境保護團體。今年地球日,12個環保團體與馬英九會談,提出民間環保運動的多項綠色建議,其中最受注目的,是要求政府撤銷“國光石化”案。馬英九會后宣布,不支持國光石化在彰化縣的開發,為臺灣民間環保運動的重大勝利。
遍地反國光,永續守臺灣
臺灣國光石化公司于2005 年提出在云林離島工業區興建石化工業區,計劃龐大,包括多間煉油廠、烯烴廠、芳香烴廠及中下游工廠。因為未能通過環評,2008年提出轉移到彰化縣。原定投資新臺幣9336 億元,后來修正為新臺幣6325億元。
這項臺灣近年少見的大型石化投資開發案,過去幾年來,一直備受爭議,環保組織認為,國光石化不單可能帶來污染,而且選址不當,建成后將會嚴重破壞生態。首先,預定開發地彰化大成位于濁水溪口,是國際級濕地,具有世界遺產價值,生物多樣性豐富,生態價值高,在此地興建污染性的石化工廠,實屬不智。
其次,彰化縣地表水缺乏,居民生活和農業用水長期仰賴地下水源,全縣自來用水量98%都取自地下水,而國光石化一天的用水量,預計將超過整個彰化縣,有環保專家一針見血地提出“請問水要從哪里來”?
其三,科研人員在2004年于臺灣海峽東岸發現了一個中華白海豚族群,但估計數量少于100頭,相當脆弱,2008年國際保育聯盟(IUCN)將其劃為“極危”,若然不加保護,短期內有全部滅絕之虞。國光石化的預定興建位置,正處于這群中華白海豚之棲息范圍,若然建成,恐怕會使其加速絕種。
最重要的是,臺灣石化工業產能過剩,政府竟還補貼支持設廠,非但浪費公共財政,更造成無法挽回的環境傷害。多年來,環繞國光石化案的討論,事實上已上升到臺灣的未來經濟發展走向,以及人民在政治決策過程中的參與。臺灣環境運動在反國光石化案中提出的口號:“遍地反國光,永續守臺灣”,直接扣連上可持續發展,以及臺灣之未來。如此設定討論的框架,朝野兩黨自然難以拒斥。
從保護家園到社區營造
事實上,“遍地反國光,永續守臺灣”這個口號,正好總結了臺灣民間環境運動過去30年來的發展軌跡。
臺灣本為欠缺天然資源的地方,70年代經濟起飛,端賴蔣經國的發展主義管治,在冷戰體系下與香港、新加坡及韓國并列東亞四小龍。70年代末,臺灣的黨外政治運動抬頭,民眾社會意識日漸提高。從1982年開始,隨著工業化而來的環境污染不斷,公害事件層出不窮,民眾對自身權益日漸醒覺,自發組織起來反對公害,奮起為生存而戰。
這些草根反污染運動,基于污染受害意識,本質上是環境維權行動,因而地方色彩濃厚,外人甚少介入,抗爭對象以中小型工廠為主,民眾采取圍廠、封鎖等方法,經常與廠方發生激烈沖突,基本的訴求為停止污染、遷廠和爭取賠償。
1986年彰化縣的鹿港反杜邦運動,將自力救濟運動推向高潮。化工巨頭杜邦計劃64億元臺幣,于彰濱工業區興建大型二氧化鈦廠,當地居民尤其是參加地方選舉的政治人物全身投入反杜邦設廠,翌年杜邦宣布放棄計劃。鹿港反杜邦,也被視為臺灣環境運動之濫觴。(注:近年杜邦積極推動在山東東營市興建的二氧化鈦廠,正是當年鹿港居民所反對的工藝。)
1987年反杜邦運動的成功,剛好接上蔣經國宣布終止動員戡亂時期,解除報禁、黨禁,戰后“二·二八事件”及50年代白色恐怖以迄備受壓制的社會力,終于井噴式總爆發,臺灣民主政治急速發展,環保運動乃其中的中流砥柱。
全島各地的反污染抗爭如雨后春筍,一方面環繞大型石化工業區而動員抗爭,例如宜蘭縣反六輕、后勁反五輕、高雄林園等事件,另一方面,蘇聯核災后臺灣民眾也開始提出反核主張,先后有外島蘭嶼居民反對傾倒核廢料、臺北縣貢寮鄉民反對興建核四廠等。這些地方性的抗爭,都成為了當時的全島性議題,牽動臺灣民心,成為社會發展何去何從之討論焦點。
新興的政治力量民進黨,亦開始積極參與介入環保運動,反核運動的興起,亦加強了民進黨的社會支持度。面對國民黨的威權統治和黨國資本主義,環境運動當時與反對黨發現了共同敵人,自然地形成了同盟軍,在許多議題上合作無間,但也種下日后政治力量吸納社會運動的開端。
2000年臺灣實現了第一次的政黨輪替,民進黨上臺執政。不過,借助環境運動等社會力量登上權力高峰的民進黨,上臺后并未有貫徹落實其環保政策,原本主張“非核家園”立場,在政治現實下軟弱無力,“存在決定意識”,當政后的民進黨亦越發向資本傾斜,毫不掩飾其增長至上式發展主義信仰,與前朝無異,使許多環保人士寄望落空,理想幻滅。
民進黨入主政府,也卷走了一整代的環保運動干部進入各級機關工作,使環保組織人才更形凋零。2000年后,環境運動陷入低迷困惑。此起彼落,取而代之的正是美濃反水庫運動開始的社區營造運動。
90年代初,臺灣提出興建大型水電站,促成了南部的客家人聚落地美濃鄉的反水庫運動。當地的鄉紳和許多返鄉知識青年,組成了美濃愛鄉協會,結合生態保護、農村生活、客家文化認同、新文化運動(例如林生祥的音樂實踐),別開生面,開啟了臺灣社區營造之先河。
保護家園建基于被污染者受害意識,以自力救濟對抗公害污染,爭取遷廠賠償,是消極的、防御性的運動階段;社區營造則以環境意識為出發點,進取地建構新的社區身份認同,倡導綠色價值,讓環境運動邁向全民動員、積極建設的新階段。
邁向下一個10年
臺灣大學社會系副教授何明修2006年出版的專著《綠色民主:臺灣環境運動的研究》 ,提出過去20年臺灣環境運動的發展與島內政治民主化密不可分。他認為,環境運動乃“追求環境正義的集體行動和綠色民主力量”。環境運動與政黨政治之間的“相對自主”較高,則運動較易成功,若“相對依賴”較高,則較容易受制于政黨利益,阻礙運動目標之達成。
何明修此書頗受爭議。不過,經歷了兩次政黨輪替,尤其是民進黨執政期間的理想挫敗,臺灣環保運動確實需要重新思考慮其社會定位和歷史任務。
曾經是政府環評委員的李根政,不愿淪為“橡皮圖章”,于2007年辭去近20年的教職,決意全心投入環保運動組織經營,創立“地球公民協會”,面向社會募資,以市民個人捐款推動環境運動。去年,李根政在自己的博客上發表了《臺灣環境NGO的下一個10年》文章,語調沉重地指出臺灣許多NGO都面臨了經營困境,因為“目前許多環保團體的運作是仰賴政府的委托案,從中節省開支勉力支撐。但是,經驗告訴我們:靠政府的補助,既無益于公民社會的發展,也消耗了有志之士的熱情,使得人才總是留不住,經驗也很難累積,陷入了極糟的惡性循環。這樣的環保團體,或許偶爾可以虛張聲勢,但無法發揮持續的影響力”。以李根政為代表的新一代環運領袖,痛定思痛,默默耕耘,力求突破困境,走出獨立于政黨政治、根植民間的環運新路。
2005年起,因興建臺北捷運而面臨拆遷的樂生療養院,意外地引發了大批青年投身保育運動,自發組織青年樂生聯盟,加入搶救古跡。這些80后甚至90后的社運青年,近年又發起了保衛集會權利的野草莓運動、反對興建蘇花高(蘇澳至花蓮高速公路)以及提出土地正義的臺灣農村陣線等多場運動,以創新的文化藝術行動、社交網絡動員,以及超越藍綠的新世代姿態,為環運補充了面向未來的新血。
就這樣,臺灣環運重新上路。李根政等老干部和80后生力軍聯手推動的反國光石化之勝利,被視為近年臺灣環境政治博弈的轉折點。馬英九表態不支持國光石化之后一周,我獲邀到臺灣各地與民間環保NGO交流,主持了多場工作坊,接觸了許多環境運動參與者和核心干部,當中大部分人認為,打敗國光石化具有劃時代意義,意味環保運動終可力挽狂瀾,使主導發展的政府也要臣服于民間的環保呼聲。
至此,臺灣環境運動再次走在亞洲之先,多個環保組織發起“全民來認股守護濁水溪”信托行動,組織民眾認股,組成民間財團,以人民財力“買起”大城濕地,阻止國光石化開發,至今已有7萬多人響應,貫徹臺灣環保運動多年來取信民間、自力救濟的傳統。
從保衛家園的悲情抗爭,到社區營造的細水流長,從鹿港反杜邦,再到遍地反國光,走入而立之年的臺灣環境運動,走過激情,穿越幽谷,在理想和現實的夾縫間,抵抗與建設的張力中,始終匍匐前進,重塑臺灣的永續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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