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希·扎西多杰:從家鄉尋找“環保靈感”
馮永鋒
認識哈希·扎西多杰的人,都叫他扎多。他其實也這樣稱呼自己,如果你接到他打來的電話,他會在電話那頭說,“我是扎多”。2010年4月份,青海玉樹發生地震后不久,我給他打電話,他就在電話那頭說:“我是扎多,玉樹準備在災后重建時,建設成高原生態城。很多人為此浮想聯翩,我正在收集各種各樣 的想法。如果你的想法能夠從尊重玉樹本身特點去把高原生態城生長出來,那么請你盡快把它發到我信箱中。”
認識扎多好些年頭了,記不起哪一天認識,也不確定他顯現的變化是不是真的那么準確。這一兩年,他似乎益發的安靜了,退縮了,他更喜歡回望家鄉, 他發現家鄉才是環保的智慧之源。他經常在那嘟噥說,很多事情,其實都不是我做的,是當地人自發生長出來的。他又在那說,我越來越相信,我的家鄉,其實有最多的環保靈感,要想環境保護,根本不需要世界漫游,到處取經,你只需要回到家鄉,聽聽老年人在說什么,看看中年人在做什么,猜一猜年輕人在想什么,你就很快明白,你有很多事情可以馬上去做。
也許我們該想一想,世界對青藏高原的影響
2010年10月28日,中國最著名的民間環保組織“自然之友”,傳來悲傷的消息,自然之友的創會會長梁從誡先生,于這一天下午4時在北京世紀壇醫院告別人世,享年78歲。
11月1日,哈希·扎西多杰趕到了北京,準備參加第二天舉行的告別式。11月1日晚上,他寫了一篇不長的悼文《致梁從誡老師》:
平措扎西來電話說您已經走啦!我一直聽說您的身體越來越不好。有一次嘎瑪告訴我您老不知什么原因顯得一下蒼老了許多,應該找機會去看一下。還有 一次好像是李波告訴我說您出門后找不回家啦。后來平措扎西去看您和方老師回來告訴我:您已經好好不認識人啦。我一直給自己說早應該去看一下啊!可是一直到 今天只能以這樣的方式送別?!?
其實這期間我不知道去了多少次北京?總是沒有好好思量過自己這些年的歷程,沒有細想您、楊萍老師、唐錫陽老師等長輩和一批珍愛自然的朋友們的支持及啟蒙,我總是那樣地執迷于一些標簽和自我的陶醉,以至于漠視基本的情感必然!所以今天只能以這樣的方式送別?!
此時,我一幕幕地想起您!想起您帶著“自然之友”的同仁們親赴可可西里時,不幸全部人馬因車禍躺在醫院病床上的情景;想起您帶著我們游學德國自 然保護實踐的旅行;想起我們倆同睡在我們的德國家長家里那張大床上,我給您談草原、談牧民、談牛羊的夜晚;想起和您及自然之友的同事們一起吃餃子的溫暖; 想起您召集“自然之友”的理事們,專門題寫詞語鼓勵我自信和勇敢的場景;想起您和方老師在機場擁抱親親的情景……
此時,我不知道您要去哪里?我不知道您還會不會輪回地球生命?不知道您還依然要騎那輛自行車?但我確信您會坦然選擇的!
您走后,地球依然會越來越充滿各種危機!各種災難相互疊加無常而又頻繁地波及我們每一個角落!沒有一個地區、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幸免遇難和拯救自己!生態危機,獨木難支啊!
明天我從自己的家鄉帶來一瓶泥土、一瓶江水和三條哈達來看您。我不知道是在送您?留您?自責?還是……?
無奈,我只能在青藏高原的某一座寺院里,托朋友點燃了圓滿的酥油燈,祈禱來世與您再緣!!
哈希·扎西多杰想您?
11月2日早上,一千多人自發到世紀壇醫院的告別室,給梁先生送行。扎多按照藏族人的方式,在梁先生靈前點燃了酥油燈,獻上了一杯清水,獻上了哈達。
他在北京呆了不短的時間,會了很多朋友,也參加了一些活動。11月9日,他在中科院動物所參加了“可可西里申請世界自然遺產路徑探討”座談會。 會上,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局長才旦周講述了藏羚羊當產的保護狀態,陳述了可可西里現在面臨的淘金、盜獵、開礦、旅游、道路修建的新型危機,他表示, 為了更好地加強可可西里的保護,可可西里正醞釀申請世界自然遺產,估計這個項目會在2011年年初正式啟動,爭取兩三年內能夠成功申遺。
在接下來展開的討論中,哈希·扎西多杰說,一方面可可西里面臨的開發危機很多,另一方面,可可西里真正可以開發的“礦產”,又往往被人忽視,比 如索南達杰自然保護站,現在很多人都會到那里去停留、休憩,如果把這個站的環境教育功能強化一下,把可可西里的保護故事更多地“裝修”進去,那么對不管是 刻意還是偶然來往的人,一定會產生極好的心靈震撼。比如昆侖山口的索南達杰紀念碑,由于受凍土地帶的影響,已經開裂,瀕臨倒塌,環保志愿者們討論重修索南 達杰紀念碑已經好多年了,可一直遲遲沒有動工;假如藏族人的方式,不修碑,而修座小廟,廟前壘個瑪尼堆,那么,任何有信仰的人,都會到廟里去點一盞燈,在 瑪尼堆上壘一塊石,這樣,廟的香火永續,瑪尼堆的功德越積越多。
他又說,由于這幾年全世界非常炎熱地討論氣候變化,討論青藏高原的冰川融化,大家都在談青藏高原對世界可能產生的影響,可是,我們也許同樣要反 過來想一想,世界對青藏高原的影響。現在全球進入一個大資本、大市場、大流通的時代,青藏高原的礦產資源,肯定會被很多人看在眼里,想在心頭。別說很多不 是自然保護區的地方,就是可可西里這樣的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也同樣會被很多搞開發的人惦記,在這個時候,如何加強青藏高原的生態環境的保護,需要每一個人 去認真面對。開發很容易,就像冰川融化很容易,想要讓化掉的凝結,流走的返回,逝去的重新生長,估計再也不可能。
走上生態保護之路,不知是必然,還是因為茫然
有時候,扎多說不清他是曲麻萊縣人,還是治多縣人。他的老家,應當是曲麻萊縣的措池村,措池村就在長江上游通天河邊,冬天渡過河,就是治多縣的 索加鄉。曲麻萊縣,被稱為黃河第一縣,治多縣,被稱為長江第一縣。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因為藏羚羊保護而中外皆知的可可西里,就在治多縣范圍內。而21世 紀以來,由于做社區共管而在保護界赫赫有名的措池村,則又屬于曲麻萊縣。
由于父母過世早,扎多在很小的時候,就被住在措池村對岸的舅舅,背過了河,到了索加鄉,并在那學習、考試,接受各種各樣的教育。
1992年7月份的一天,治多縣委在街上貼出告示:
為開發可可西里,造福治多人民,治多縣委成立西部工作委員會,縣委副書記杰桑·索南達杰同志兼任西部工委副書記,現招聘工作人員。有意者請到縣委報名。
在索加鄉長大的哈希·扎西多杰,滿懷治病救國的偉大理想,當時正失意在家,他的愛人博雷在縣農業銀行門口看到這張告示后,把消息告訴了他。
他心動了,去報了名,從此,成了索南達杰的“助理”。
1994年1月8日,杰桑·索南達杰、扎多、靳炎祖、韓偉林四人,開著一輛老舊的吉普車,去可可西里巡山。他們與采金兼盜獵者的隊伍相遇,短暫的短兵相接后,將近20人被他們抓獲。
采金盜豬者在交鋒中,有一個人受了重傷,如果不送去救治,很可能死在路上。索南達杰讓他的“秘書”扎多,遣送傷員去醫院。他和靳炎祖、韓偉林,看管著18個人,慢慢地往回走。
在可可西里,即使你抓獲了盜獵分子,出于人道主義考慮,你也得給其留出足夠的自由。
而這足夠的人道和自由,給了一些人叛亂的機會。
18日下午,一輛卡車爆胎,索南達杰留下來修車,讓其他人先到有淡水的地方生火休息。
被抓獲者們人多勢眾,他們找到機會,將靳炎祖和韓偉林制服,綁在吉普車中。
然后把四輛吉普車和一輛卡車并排一起,像突襲藏羚羊那樣,迎面對準緩慢開近的索南達杰;等他走近,突然一齊打開大燈。
雙方交火,索南達杰以一對多,寡不敵眾,腹部和大腿中彈,流血過多而犧牲。一本叫《天珠》的書這樣記錄:
車燈光下,只有索南達杰匍匐于地,右手持槍,左手推子彈,雙皮圓睜,一動不動,猶如一尊冰雕。
索南達杰逝世后,哈希·扎西多杰過了傷心欲絕又驚魂未定的一年。索南達杰死后,他被嚴格審查了好幾個月。從犯罪調查學的角度來說,縣委副書記被殺,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是可疑的。
公安部直接過問這個案件,全國上下一片高壓態勢,很快,盜獵分子中的8個人被陸續抓獲。他們供出了詳情,才讓一起巡山的索南達杰同事扎多、靳炎祖和韓偉林洗脫了嫌疑。
一年后,奇卡·扎巴多杰繼任西部工委書記,創立林業派出所,給其取上“西部野牦牛隊”的形象稱號后,扎多沒有參加入隊,而是當了“逃兵”。
后來,扎多當過索加鄉黨委書記,又當過治多縣委宣傳部長。
最后,他與西藏昌都著名“天珠”商人如凱·嘎瑪桑珠、青海玉樹州藏醫學校校長尼瑪仁增等人一起,創立了三江源生態保護協會,一門心思只琢磨著如何在青藏高原地區,挖掘民間環境保護力量的力量。
要保護環境,得有強烈的“自然情意”
2008年之前,三江源生態保護協會,主要面向青海的玉樹州,辦公室,也設在玉樹州的一個福利學校內,福利學校的校長,也是三江源保護協會的發起人之一。
2008年7月底,一場大雨降落在玉樹,降落在三江源,引發了多年未遇的草原洪水。這場洪水沖垮了許多道路和橋梁的涵洞,沖毀了許多草原;而洪 水過后,許多草原因為缺水又面臨干旱,河道瀕臨枯竭。有些人以為,這是氣候紊亂在三江源區的征兆。當大自然開始紊亂的時候,依靠草原的人類如何不仔細核查 對待草原的方式,“洪水”必將更加的頻繁。
香港“自然學校”負責人劉文清,投身民間環保組織“青海玉樹三江源生態保護協會”做“自然情意導師”已經快兩年了,她給自己取了個“志愿者名字”,叫清水。
大約在2006年,玉樹州取消了暑假,暑假前移了,“搬遷”到了冬蟲夏草的采挖季節,五六月份;稱之為“蟲草假”——跟中原一些地方農村的 “小麥假”類似。玉樹州稱多縣的一位小學老師說,要是暑假不改為“蟲草假”,到時候家長把小孩子幾乎都帶走挖蟲草去了,一百多人的學校,最多只有十幾個孩 子可能還會來上學。
2008年7月底,青海玉樹州,長江、黃河、瀾滄江這三條大河的源頭所在地,正是孩子們上課的時節。三江源保護協會趁著這個機會,與玉樹州教育 局一起,合辦了一次面向全州中小學的環境教育課程。玉樹州教育局為此下發了文件,要求以后全州的學校每學期都要舉辦環境教育課。
清水在香港的時候,一直是“自然學校”的公益組織的重要成員,她最擅長的,是自然情意教育,她認為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種自然情意,需要通過一些活動把這種情感給激發出來,需要一些方法把這種情感給鞏固下來。
她在稱多縣嘎多鄉一個小學里,把孩子們分為三組,讓他們回答:
在你的周圍,有什么動物一直與我們一起生活?
在你的周圍,有什么植物一直與我們一起生活?
除了動物、植物之外,還有什么生命與我們一起生活?
哪個小組回答不上來,或者答案與前面回答過的重復,就算輸。
頭兩個問題,三個小組輪流回答,大家報得很快,看得出來,孩子們和老師們,對本土的動植物有一定的感知。
第三個問題,三個小組也沒有遲疑,孩子們搶著說,空氣、陽光、河流、石頭、土地、沙子、大風、云彩、雨、雪、冰川、煙、寺廟、經幡,它們都是與我們一起生活的生命。
清水很高興,說是啊是啊,所有的東西都是有生命的,我看過一本書,是講水的,說如果你對水說很不好聽的話,它結冰的時候,結出來的晶體就很不像 樣,像你說的話一樣丑陋;而如果你贊美水、歌頌水,對它說好話,滿心熱愛它,它結出來的晶體,就很美觀,像你對它的情感一樣美麗動人。因此,水不僅養育生 命,它們自己也是有生命的。
所有的孩子對此都非常理解。和藏族人談自然、談環保、談生靈,似乎沒有任何的障礙。
扎多沒有參加這次活動,因此,接收完清水的自然情意課之后,我們趕到治多縣,去找扎多。扎多沒有參與是因為家事,他的兩個在北京讀中學的女兒回到了家鄉,他就把環境教育的工作暫時輪班給了同事江多,準備在家好好呆一陣。
一見面,我們忍不住聊起他前不久獲得的一個獎項,都覺得此獎得到頗為蹊蹺。
2007年初,扎多被確認為“CCTV2006年度經濟人物”,獲得了其中的“公益人物獎”。當時給他這個獎的理由是,說他是“藏羚羊的保護神”。
扎多對此頗為茫然,他不知道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保護藏羚羊那是多年前的事了,而且主要工作是其他人做的,索南達杰、扎巴多杰為此付出了生命, 他們沒有被提名,沒有被褒獎;2004年之后,他做得更多的工作,是協議保護,或者說,激發當地人保護當地環境,而這個,評獎委員會似乎沒有看到。
然后,我們開始談草原,談水。在家這一段時間,他很茫然,因此,他談到的許多東西,都可茫然來形容其情態。
全中國都在談氣候變化,都在談三江源保護,都在談草原退化,都在談過度放牧,都在談生態移民,可是,有幾個在談草原保護?
“水有什么嘛?水是草生出來的,我們從小在草原上放牧,水就見得太多了,哪里都是水,每走上不遠就會遇上一條河,小的匯成大的,大的匯成更大 的,然后慢慢流出我們的視野。而這些水,主要都是草造出來的。青海高原上就只有兩種東西,草與水。有草才有水。沒有了草,哪有這些水?三江源要保護,應該 談的是草原保護,談如何保護草。所有的項目都應該更名,都應該申請為草原保護項目,而不是水源保護項目。有了水,草能長得更好,可有了草,水才可能形成、 收集、儲存、匯流,最后成為大河的生命之源。”
幾千萬年的進化,青藏高原只形成不到二十厘米厚的地表,形成了土壤。因為有了這些土壤,才有了高原草原;反過來說,因為有了草,土壤才得以生 存。因為有了這些土壤,才有了水;反過來說,因為有了水,土壤才變得富有生機。它們互為因果,互相支撐,相輔相成,相依為命,任何一方的紊亂,都會造成另 外幾方的失衡。
青藏高原的草對身下的土壤是非常珍惜和依戀的,它們把絕大部分的身體都緊緊地扎在土壤里面,只留出一小部分的頭顱。無形之中,草就成了土壤的保 護網,它們在身體在土壤里面互相糾纏、盤結、交叉、聯合,把土壤緊緊地置身于“草皮”的保護之下。所有的草都知道,一旦身下的土壤流失了、逃逸了、掏空 了,它們的命數也就盡了。
因此,讓扎多擔心的,似乎不是“全球氣候變暖”讓冰川融化導致草原干旱最后讓河源干涸,而是當地的草原,正在各種“人類應力”的沖擊下,越來越 稀薄、越來越破碎,越來越喪失了對土壤和水分的保持能力。“草原壞了,一切就全都壞了。而如果人壞了,草原變壞也就是幾天內的事情。”
在與扎多分別時,他告訴我說,三江源生態保護協會有可能由州級升為省級,手續正在辦理之中;協會前不久與瀾滄江源頭的五百多戶牧民簽訂了協議, 每家每戶保證自己解決自己的垃圾,不再隨地亂扔。大體的辦法是容易變賣的廢品就積攢到一定程度后拉到鄉或縣里變賣;一般的塑料袋、包裝紙什么的,就與牛糞 一起,用來煮奶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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